logic bomb

整理专用,原作粉,腐

【翻译】黑鸟亭杀人事件 上


选自『絶叫城殺人事件』,有栖川有栖著

很喜欢的短篇之一,按进度划分成了上中下




  眼前掠过几只化作黑影的乌鸦,它们正要归巢。

  天已经全黑,各个方位都褪去了蓝色,我们离开京都的时间太晚了。途中在免下车餐厅解决晚饭后,我给天农打了电话,告诉他不必为我们准备饭菜。即便如此,手握方向盘的我还是有些着急。至于坐在助手席的友人,则双手抱胸闭着眼睛,似乎在聆听车内收音机播放的肖邦夜曲。他看起来由内而外的放松,又像怀揣不安坐在神经科诊室的椅子上等待治疗。总之,夜幕逐渐笼罩四周风景的时刻,开车飞驰在沿海国道上,实在太过适合把夜曲当作背景音乐。演奏者好像是哈拉谢维奇。

  日落之后,我们没理由地沉默起来。不过,友人的沉默可能是在构思论文主题或者确认下周的授课内容,头脑空空的也许只有我自己。

  然而人的内心无法变成真空,一片空白的脑海里仍有各种琐碎的念头横行。因为难以忍受这些无聊,我干脆重新回忆。和即将拜访的天农在大学时代的杂谈、他的结婚通知、报告女儿出生的贺年状、妻子早逝的讣闻,依次收拢在思绪中。包括前天深夜突然打来的电话。

  ——你能和火村来一趟吗?

  无需强调事情的严重性,时隔七年听到的天农声音明显透着紧张。虽然我和火村打算立刻赶过去,但是两人都有抽不开身的工作,所以访问推迟到第三天。而且我们最终比预定计划晚了将近五个小时。

  越过一个环抱着小渔港的镇子,国道开始偏离海岸,钻入丹后半岛的内部。

  “你在餐厅打电话的时候,天农情况如何?”

  火村睁开眼,笔直注视着车前灯照亮的路面。他一边问,一边解掉了松散系在黑衬衫领口的灰色领带,团起来塞进外套兜里。

  “和前天一样,语气沉重得仿佛夜晚的大海。再加上背后有小女孩磕磕绊绊念图画书的可爱声音,对比很强烈。”

  “是女儿吗?叫什么名字来着?”

  “小真树。唔,好像已经五岁了。”

  想到同龄友人的孩子快到上小学的年纪,我不由感觉自己真是老了。聚在宿舍漫无边际地闲聊、半是胡闹地诉说野心和希望的日子渐渐远去。

  “推理作家、犯罪社会学者和画家。”我试着逐一列举,“全是青春时代的梦想。真厉害啊,我们三人好歹都达成了目标。”

  我,有栖川有栖。

  身旁的火村英生。

  还有天农仁。

  “我说……”火村反驳道,“实现青云之志和浪漫理想的是你们二位。我可没有陶醉地遥望远方,发誓总有一天要当上犯罪学者啊。仅仅是正常进行研究罢了。”

  “成为犯罪学者对抗恶,难道不是你少年时代的梦想吗?说着‘我会利用实地调查参与警方行动,发挥名侦探的本色!’”

  “哪有这种小孩子啊。”

  犯罪学者抽出一支骆驼烟衔在嘴里,似乎打算让狭窄的车内充满烟雾,借此表达抗议。不等他取出打火机,我抢先安排工作。

  “抽那玩意之前给我说清楚行车路线啊。照这样下去就绕半岛一周,直接开到城崎了。”

  火村按我的指示打开地图,叼着没点燃的香烟当起导航员。什么什么?很快能看见一个巴士站,通过后不久会出现向右转的分岔路口,在那里直接拐弯?刚才我已经开过了一个巴士站,莫非是那个吗?正想着,我突然看到了通往右边的路口,急忙打起方向盘。

  “城崎温泉可以留到我们回来的时候去,到黑鸟亭只有这一条路。”

  火村把地图放进手套箱,惬意地抽起烟来。


   *


  车外看不到免下车餐厅或者饭店,连民宅的灯光也很零星,我不由心虚起来。正在翻越的山岭顶多有三百米左右的海拔,但是幽暗的树林和冷清的气氛,让我摆脱不了来到大地尽头的错觉。收音机里的节目换上了爵士乐,莎拉·沃恩的演唱动人心弦。然而面对眼前翻山越岭的状况,更适合播放穆索尔斯基的《荒山一夜》吧。

  “天农那家伙住的地方真是不得了啊,超出我的想象。”

  倘若我一个人开车,想到那些无聊的怪谈说不定会后背发凉。

  “继承大宅子也要三思。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,出门买书都够呛。”

  火村模仿莎拉的歌声吹起口哨。在宛如地狱之底的地方吹什么口哨啊,胆小的我暗自抱怨。不怕招来邪恶的东西吗?

  汽车好像越过了山巅,弯弯曲曲的山道开始缓慢向下。透过浓密树梢的缝隙,能隐约看到远处的小小灯光。那里大概就是我们的目的地。

  “黑鸟亭,听起来很像推理小说中发生连续杀人事件的宅邸名。因为起了这种名字……”

  “所以现实里才出现了杀人案,是吗?可是最初的事件发生在天农搬来之前,那时候还不叫黑鸟亭吧。”

  不过,经历主人更替的房子反复发生凶案也是极为罕见的。语言蕴藏咒力,“黑鸟亭”莫名阴郁不祥的字眼和发音,或许的确产生了影响。

  国道旁边稍远的地方有一小块台地,黑鸟亭就建在其上。随着车子驶近,它露出了模糊的整体轮廓。背景的漆黑阴影似乎不是夜晚的天空,而是海面。一想到可以从这里眺望大海,耳边立刻响起了海浪的幻听声。

  下了国道,我朝砂石路的上坡方向开了三十米左右,然后停下车。离开大阪自宅到京都接上火村,花了三个小时总算到达黑鸟亭。

  那是美国电影中经常登场的小镇风格二层楼,外侧钉着壁板。单看墙壁,好似古老的木质校舍。称呼别墅或者公馆有点夸张,但是放到大阪和京都的市区里,也算得上豪宅了。

  原本纳闷主人出于什么心态命名了黑鸟亭,不过眼前的景象起码让我理解了“黑”字的含义。房屋外侧全部涂成了黑色,连黑暗中难以看清的屋顶石棉瓦都是纯黑。这个家似乎在恐惧着什么,为了混入夜幕而使用了保护色。

  正面的玄关处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。大人的一方抬起手,像求救的落难者那样激烈挥动着。我和火村一起下了车。

  好久不见的天农变瘦了。脸颊不健康地凹陷,敞开的上衣领口里浮起鲜明的锁骨。虽然略肿的眼皮和以前一样,但是多了黑眼圈。

  “哟。”

  火村举起右手,轻快地打了个招呼。

  “你们终于来了。”

  这是天农的第一声。宽大如俄式衬衫的衣服下摆,被一个睁着黑亮大眼睛的卷发小女孩紧紧抓住。她既没有对访客表现出不知所措,也没有害羞,而是出于小孩子的好奇心观察着父亲的所谓朋友们。

  “这是真树。——真树,你的问候呢?”

  少女仿佛安了机械装置似的低下头,然后扬起脸用天真烂漫的语气说了句“你们好”。

  “你好,小真树。”

  火村和我齐声向她还礼。大概因为像两只紧贴的勺子那样同步到可笑,少女捂着嘴发出了呼呼的笑声,真可爱。不过话说回来,自己从学生时代起,和女孩子交谈时被她们笑话的次数好像远多于逗笑她们,实在有点气馁。

  “这是火村叔叔和有栖川叔叔。有栖川,听起来像不像《梦游仙境》里的爱丽丝?这位叔叔的工作就是写不可思议的故事哦。”

  “爱丽丝?爱丽丝是女孩子呀。”

  真树向父亲抗议。

  “日本也有男性叫‘爱丽丝’这个名字。”

  天农的回答太胡闹了。起这种名字哪里普通,再说美国还有爱丽丝·库珀呢。(注:爱丽丝·库珀,Alice Cooper,美国摇滚歌手,男性)

  “总之先进来吧。”天农招呼我们。

  进门后,我才明白天农所说的“徒有面积的破屋”不是主人的自谦之词。房子盖好大约过了五十多年,铺着木地板的地面每走一步便会发出吱嘎声,窗户被微风吹得咔哒作响,冬季肯定很苦恼穿墙而入的贼风吧,估计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进行防止老朽化的改装。本来以为内部装饰也是统一的黑色,没想到是沉静的淡紫。这么大的家只住了父女两人,显得非常空荡,过分简朴的家具让室内更添冷清。

  我发现面朝大海的飘窗上放了一个大鸟笼,笼子里蹲着黑影。莫非那是——鸟?

  “是九官鸟。”天农注意到我的视线,“姑妈以前养的,我留下来继续养了。哦,睡醒了吗?”

  鸟儿拍了拍翅膀抬起头。

  “这座宅子由于外观,原本称作‘鸦之邸’。实际上这里的乌鸦确实很多,经常停在屋顶。虽然名字是无辜的,但是发生过那么不吉利的事,姑妈把它重新命名为‘黑鸟亭’。没叫白鸟亭,可能是为了节省全部涂白的油漆钱吧。为了消除乌鸦的印象,姑妈还养了九官鸟。”

  终于知道了名字的由来。

  “你好啊。”

  我模仿口技师手里人偶的腔调,试图和小鸟对话。九官鸟直勾勾盯着我,毫无反应。

  “它不会叫的,爱丽丝叔叔。一次都没叫过的说。”

  真树挺不好意思。

  “好像从前就是这副样子。”天农补充,“无论真树和我怎么热心教它,连‘你好’也记不住。我看要么是脾气怪,要么是脑袋笨。”

  我的邻居恰好养了一只不叫的金丝雀,这只小家伙似乎和它是同类。

  “爸爸,不准你说小Q脑袋笨,它多可怜呀。”

  真树撅起嘴,父亲连忙说着“抱歉抱歉”向她赔礼。火村走近鸟笼,绕到小Q的背后。难道他觉得九官鸟很稀奇?我正疑惑,火村突然拍了一下手,声音之大把我们都吓到了。

  “你干什么啊,跟小孩子似的!”我吃惊地问。

  “看吧,小Q没转向我这边。它的沉默不是由于个性古怪或者不聪明,多半是有听觉障碍。”说到这里,火村换成了真树能理解的句子,“小Q的耳朵听不见。”

  “诶!”

  真树大叫出声。

  “所以它没法学人说话吗?”

  “对。思考小Q为何不做模仿的原因时,还要考虑它本身就不能啼叫的情况。”

  火村回答时弯下了腰,目光和真树持平。少女交互看着他和九官鸟。

  “我和小Q一直待在一起也没发现,为什么我村叔叔会知道呢?”

  “因为这位叔叔是侦探啊。侦探总能一下子弄明白大家都搞不清楚的事。”

  火村制止了父亲的解说。

  “行了,你别乱说了。另外,”他温和地看向真树,“不是‘我’村叔叔,是火、村、哟。”


   *


  “去年,疼爱我的姑妈去世了,我从她那里继承了这栋房子。其他亲戚不愿意要,姑妈大概觉得我可以当成工作室或者疗养别墅来住吧。”

  天农把我们让到客厅的冰凉皮沙发上,自己去厨房烧上水,倚在洗碗池边叼起烟。卷毛少女踮着脚尖取出餐具架上的茶杯,往返几次送到父亲身旁。天农摸了摸她的头表示夸奖。

  “或许你们认为僻静是优点,但是住在这里极其不方便。画家好歹有日常购物的需求,而且我现在得考虑真树将来怎么去学校的难题。”

  “因为很远,幼儿园就没去成。”

  真树语气平和,明明是独生,反而像在叙述妹妹的事。

  “啊,对,委屈真树了。不过,爸爸如果有足够多的钱,无论如何都会送你去的。”

  “不去幼儿园也没什么呀。反正爸爸能教我学习,读书给我听。”

  “是吗?真树,帮我把勺子拿来。”

  看着父女俩的互动,我不知不觉间弯起眼睛。天农打开了似乎专门招待客人用的福南梅森茶罐。(注:福南梅森,Fortnum & Mason,英国高级百货店,以旗下的英式茶叶闻名)

  “参与犯罪搜查的临床犯罪学者,再加上推理作家。有栖川还协助火村的侦探活动对吧?选了这么危险的职业。不过正因如此,我才得以借助你们的智慧。”

  “我只是在纸上写点犯罪故事,算不上危险。”我回答道。

  “话倒没错。可是写那么麻烦的东西也挺不容易,真佩服你能想出这些奇妙故事。我一向对优秀的推理小说和魔术报以单纯的掌声。”

  这是给予推理作家的最高恭维了。当然,某些场合包含着“亏你写得这样无聊”之类的讽刺。

  “比起骗人,总觉得有栖川属于被骗的类型啊。”

  平时听到类似天农的感慨,我会含糊表示“嗯,不好说”,放任话题过去。但是偶尔也想认真应对。

  “推理小说的骗人技巧和魔术不一样,完全没有实用性。作者手握只有自己知道的答案,向读者提出猜猜看的同时,故意散播难懂的暗示引发混乱,仅此而已。”

  “不是和魔术很相似吗?”

  “某部分像。最接近推理小说的是‘二十道门’。”

  这是一个问答游戏。答题者最多可以提二十个问题,比如“是房间里的东西吗”“是随身带的东西吗”,来猜测出题者内心描绘的物品是什么。越收集回答越难做出正确判断的焦躁,听到答案后茅塞顿开的情感宣泄,都是游戏的妙处所在。这份乐趣酷似推理小说的解谜行为。

  “我知道‘二十道门’,现在玩吗?”真树高兴地问,父亲从容地回复她“等会儿再说”。

  “你的绘画事业怎么样?”火村关心道。

  “马马虎虎,不算轻松啊。要是有钱,我哪会住在除了房租为零之外一无是处,还有复杂内情的地方。”

  “至少能随心所欲去画你喜欢的画。”

  “单凭喜欢没法糊口。我已经习惯忍受那些无聊的活儿了,比如放进画框装饰桌子的低水平油画、企业宣传用的便宜图册里的插图。”

  “但是它们不可能占据你的全部工作吧,能拿画笔就是好事。”

  “说的也对。”

  天农在大学的语言班上与我相识,之后通过我的介绍,结识了身为社会学部学生却爱旁听刑事诉讼法之类讲义的火村,两人同样亲近起来。我们时常互相拜访各自的寄宿宿舍。然而大三学期过到一半,天农却退学了,理由是放不下儿时梦想,为了迈向绘画之路必须转入美术大学。犹如专制君主的严父去世似乎是天农下定决心的契机。成为正直地方公务员的咒缚解开,压抑许久的希望重新苏醒并启动。从那以后,我虽然和他一直互寄贺年片感慨何时再聚,不过始终没实现。因为双方住在大阪和京都,想见就能见,竟这样拖延了下去。

  “什么是‘复杂内情’?”真树又打断了大人们的对话。

  “陈旧而庞大的东西。——好了,我要泡红茶,真树喝牛奶吗?”

  “嗯!”

  所谓复杂内情,指的是天农继承这栋房子的前一年,也就是前年夏天发生的事。根据我从电话里听到的梗概,当时某个大型都市银行的支行长夫妇把这里当别墅住,两人之间爆发了激烈争执,丈夫杀掉妻子逃走,最后跳进若狭湾自杀。

  天农给几个杯子里加了白兰地,放在托盘上端过来。“高浜附近有一座名叫‘音海断崖’的陡峭绝壁,高度大约二百六十米,他好像是从那里跳下去自杀的。悬崖边留下了整齐摆放的鞋子和亲笔遗书。本来事件应该就此落幕……”

  可惜事与愿违。

  “那个男人的横死尸体不知为何在前天突然出现了,对吧?”我接上话头。

  “嘘。”天农竖起食指,“这件事我没对真树讲,怕吓到她。”

  “啊,抱歉。”

  话音刚落,飞来了真树“什么是‘横死尸体’”的好奇质问。

  “没什么。真树,喝完牛奶该去睡觉了,爸爸要和朋友们商量重要的事情。”

  “不想睡嘛,我一点都不困。”

  “那就看电视,或者玩点什么游戏。”

  “可是这个时间不放有趣的节目。而且外面黑乎乎的,有什么玩的呀。”

  父亲短暂叹了口气,“那么去看书吧,前段时间给你买的书不是还没读吗?”

  “那本书好无聊。”

  真树批评完,啪嗒啪嗒走到客厅一角,毫不犹豫地从她专用的低矮书柜上抽出一本图画书。

  “她喜欢书,看书的时候不会打扰我们。”

  “未来的有栖川有栖书迷候补啊。”厌烦女人却不讨厌孩子的火村说道。他继续点起一支烟,微笑望着扑通坐到地毯上翻开书页的真树,接着好像立刻想起了来这里的正事。

  “那位支行长和你的姑姑是什么关系?”

  “没有任何关系。姑妈想买一栋可以眺望日本海的别墅,恰逢这里出售,误以为捡到便宜就买了。她得知隐情后大吃一惊呢,不过听说房子里面没有发生令人忌讳的事,便不在意了。我也是这样说服自己才搬进来生活。”

  支行长用刀刺死妻子的地方在后院。因为婆媳不和、亲戚矛盾以及丈夫出轨造成隔阂的夫妇俩,来到这里度过宁静的假期。双方都打算整顿心情重新出发,不料第二天就大吵一架,和原本的计划背道而驰。妻子指责了丈夫的整个人品,大叫着要回大阪的家,跑了出去。正要钻进车里时,丈夫带着尘土飞扬之势冲过来。或许妻子以为对方是抱着求和的意思来阻止她乘车,然而丧失理智的丈夫忍受不了小小的夫妇争吵,从厨房拿出水果刀,向妻子腹部连刺数下。根据事后发现的遗书内容,丈夫是怕妻子驾车回去导致自己失去代步工具,所以才拼命阻拦她。就为这点小事勃然大怒,整件事的悲惨程度差点让我坚定了独身过一辈子的想法。

  “事发地在后院,房子里没有发生流血场面,况且已经快两年了。”天农声音低了下去,“谁知道会出现尸体,这下惨了。”

  支行长夫妇的名字是并木将人和并木峰子。

  两年前的夏天,刺杀峰子后逃走的将人跳下音海断崖自杀,他的遗骸于前天在后院角落的一口老井中被找到——死后仅有一周的横死尸体。

  “是我发现的。”天农说。



(待续)


评论(11)
热度(155)
  1.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logic bomb | Powered by LOFTER